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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中战争

今天拿到了《画出你心中的艺术家》原著,对应章节查一下,毫无疑问,在丘吉尔的情境里,painting指的是油画而不是水彩。错在译者,不在原著。不过我感激译者的错误,无意中放大了我的好奇,终于把我指向丘吉尔的“画以怡情”(Painting as a pastime) — 又想了想,用“以”字代”as”,似乎比董桥的“画画消遣”稍微再贴一点。

丘吉尔的文章真好看,我看了几遍,就继续罗嗦几句吧。《画出你心中的艺术家》提出思维的左右脑模式,左脑掌管语言,思辨,擅长分析,推断,喜欢做一般化的抽象,单一的趋势断定,右脑则负责图像,空间,视物关系感应。大多数人由左脑统治。我不知这种分割和表述是否准确,在术语横流的时代,一件事可以重新变身成若干概念兜售,接触者不得不学习消化大数据垃圾,最后或可握得一点内核。我想说的是,从个人经验看,不管头脑如何运作,我同意定势思维主控着我清醒时的绝大部分时间,而在美术时间里,它会发生变化。

丘吉尔说他四十多年来他天天必经而从不在意的景色,从开始画画以后逐渐变样了,他这才“看”到那些光和线条,惊叹造物之奇。他把画画喻为一场战争,这种突然的视觉延展常常发生在陷入困境,不知如何下笔时。我也不乏相似经历,比如不确定如何区分头发和人像后面的阴影,一片模糊之中忽然意识到原来对象是长头发而不是我一贯认为的短发,她额头上的暖光也趁我出神之际飘到我的眼底。再比如上次画虫虫,她嘴边的色温我一层层加深,然后又是停顿观望时,暖橘忽然出现并不再消失。这些大概都和丘吉尔所谓的Change有关,在线性定向的思考模式观照不到的某些角落–他的“看到”几乎全是不规则的对物象关系的考察。所以我们先不要讲画画是不是一个创造性的活动–一戴高帽子定高标杆事情就会变味,多出不必要的负担,我们至少可以说画画一定会帮助提升观察力,扩张的观察力对应日日常新的世界。我看画家的画,大都比绝对写实鲜亮,有的色区很大胆。我常自问,为什么他(她)用这个颜色,怎么看到的?如何看到,正是美术中不可忽略的训练,也唯有看到,才可能画下来。

丘吉尔还提到持续记忆的练习。大型风景名画,多在昏暗的室内完成,远离原物象,目及时的光线自然早已消失,所以画家不止于“看到”,而且“记得”,大脑锁住每一个光点每一处弧度。丘吉尔四十岁开始学油画,画了四十多年,我在照片里看到,他有时正是躲进阁楼的画家,趁日光晴好,户外成型草图,手笔留下肌肉记忆,然后是正式的色彩和线条发挥,吞云吐雾把他和外界扰攘隔绝了,他在脑海里抓取,比较,看见。他画画六年后为杂志写Painting as a pastime(原为两篇文章,后合为一本书),那个时候他就在考虑,也很可能已经尝试过记忆练习了。这个聪明老头的聪明会不会多少和他的爱好有关呢?

把画画喻为战争,在我看来,更是持久战。丘吉尔也许一次能连贯几个钟头,不觉光阴飞驰。殊不知画画的人就怕中断(停下来思考画面是另一回事)。我这两年多来从无如此好运,我总挤用零碎时间,画程一截截,充满了awkward stages,我不得不忍受不如意,等待时机修正它们。承让这些小小的自我磨合,可谓某种程度上动心忍性吧,否则以我的急脾气,早就摔手了。反过来说,越是不平静越是心烦意乱,就越要和颜色打成一片,画画是脱离现实的挑战,是脑疗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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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丘吉尔

董桥《今朝风日好》里有一篇文章谈丘吉尔,说及他的小书(文)Painting as a Pastime。董先生谈了观画感想,但落脚在丘吉尔论读书:”Young people should be careful in their reading, as old people in eating their food. They should not eat too much. They should chew it well.” 丘吉尔不止论读书,还对学外语秉持同样的贵精不贪多,慢慢咀嚼的态度。他嫌当世外语教育摊子太泛,逐个的程度又太粗浅,学生体会不到乐趣。比如学拉丁文,就只学得讨厌它,希腊文呢,只够应付考试,法语可以从加莱到撑到巴黎,德文勉强秀个文凭,西文意文略通物类,如此而已,距离第二语言的文艺殿堂都远得很。他建议:“Choose well, choose wisely, and choose one.”,不要贪多,坚持学到自娱阅读的水准:“The process of reading for pleasure in another language rests the mental muscles; it enlivens the mind by a different sequence and emphasis of ideas…” 后面他说及和法国画家交游切磋,对法语大加溢美,认为法式思维明细精准,透过法语表现出来。多年来我的法语越退越渣,只能凑合着“自娱阅读”了,读这番对法语的真切肯定,真有点兴起精进图强之志了。

我看丘吉尔的书,是完全冲着画艺的。出发点在《画出你心中的艺术家》的一处译文:“水彩画需要那些体积庞大而又昂贵的原料,如画笔,颜料和画布(尽管在所有人中,英国前首相温斯顿.丘吉尔觉得这些根本就不是问题)。隔页译者又从Painting as a Pastime译了一段,首句是“水彩画作为一种娱乐已经完成了”。“完成了”似乎正昭然译文未完成,为何不干脆说“圆满了”呢?进一步想,丘吉尔真地画水彩吗?从附图中他握笔的姿势,画架上画布(注意,还是画布)摆置角度,无论如何不像画水彩的,何况,我没有看到最基本的水彩道具–吸水布(纸)。要解这道疑惑,可能没有比丘吉尔本人的绘画自述更佳的途径了。

他的原文是:“Painting is complete as a distraction”,出现在讨论如何锻炼持久的视觉记忆这个技术活之后,这是退了一步说我们不必纠结于此,单纯享受绘画就好,“画画本身就称得上完满的娱乐”。这里的“painting”,根本未涉watercolor。丘吉尔另有言:“La peinture à l’huile est bien difficile, mais c’est beaucoup plus beau que la peinture à l’eau”。偏好够明确了吧。他和美术初见于油彩,第二天去买齐全套工具,从他那少而专一的路子看,不大可能为水彩分神吧。 把Painting as a pastime译成“作为消遣的绘画”,似乎也算漫不经心–说实话我不知如何译为妥,看董先生的“画画消遣”,觉得舒服很多。

解惑之余,我很喜欢丘吉尔的文字,他一直在柔性论述,有不可驳倒的气势,经常在一组铺垫后,出现简洁的拿捏,轻举轻放,干净透亮。他写画,文字也很富于画面感,比如写初次画画迟疑不决,“my hand seemed arrested by a silent veto……very gingerly I mixed a little blue paint on the palette with a very small brush, and then with infinite precaution made a mark about as big as bean upon the affronted snow-white shield”,然后很动感地闯入来人,说你犹豫个啥?唰唰唰舞向神圣画布,“我”的紧张一下子就破功了–简直戏剧化的笑场。他之后写吸取法国画家建议,把长刷的水纹,改成渐变的菱形色片;Turner的画中有丰饶细腻的色彩变化却保持依循对象,印象派们则离散而夸张。见字如面。

以我有限的技术经验,我也很认同丘吉尔对油彩的见解,确实比水彩易于修改–尤其高光,色谱也确实能朝着各种方向扩展–他好像喜欢中间调为基准,我画人像时一般先画阴影。另外,丘吉尔分享的乐趣秘诀实际上是观看之道。他把画画比喻为战争,赢局要点有二,统帅的战略规划和物资储备。这两点在涂抹战役里都和精细准确的观察密不可分,布局需要慧眼,推进需要持续的物我,物物关系研究。前述的水纹画法,提高视觉记忆,还有塞尚之墙,无一不探索如何跳出窠臼,开眼看万物,真正看到把握到,才可能成像。

喜爱或准备尝试美术的人,我建议都来读读四十余年画龄老画匠的故事。我觉得不止于董先生说的寂寞傲岸,老丘的画忆丰富亲和,观照着我们画画时同样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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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外行人才会把像不像,准不准作为合格美术的基本要求吗?追求形肖是完全被动copy吗?

小朋友初学画画时,有一种打格法。 原图附上框格,画稿缩放辅助格,然后依据线条在原图每格的相对走向,模拟出底稿。清楚辅助线,再做进一步计划。再有描图法,把图样抠在薄纸上,再利用复写 原理,拓成底稿。有的专业画者认为这都属欺骗,因达不到准确而玩弄手法,而过于强调原样复制,等同于束缚想象力。

事实上,大画家像达芬 奇,米开朗基罗,作画(尤其正式作画)时都采用过描图,打格子也绝非时人发明的捷径,达芬奇自己就做过格制的取景框和画纸,像最后的晚餐这么宏大的作品, 他有纸模在先,然后拓上墙面。所有关于这件作品的细节重述几乎都说到他绘程相当长且自主,有时急速工作,有时好几天不着一笔,站在梯架前沉默不言。典型慢 工细活的人,他对轮廓要求之精准,大概不难想见,他采取定稿后白描,也属稳妥。达芬奇以sfumato著称,眼角眉梢唇线一律烟隐,和皮肤相融,皮肤又融 入背景,渐隐处全是活眼全是戏。仔细看他呢,画面几无明显stroke,极度仿真,比如衣袂的悄小褶皱,轻徐风动,都惟妙惟肖,他的变幻处理与膜拜自然是 不可分割的。

那么学画的人,大可不必看低“求准”,也不要因为不准而心烦泄气。退一万步,不是可以描图吗?有的画者,如门马朝久,授业时 并不强调流畅的线稿,他提供线稿给毫无经验的学员,请他们专注于水分,色彩渐变,光感控制。涂色自带运笔训练,也潜移默化对线形的把握。有人打格有人用 尺,实物写生者动辄眯眼抬臂,手比笔尖,那其实无非找辅助,隐形的格子罢了。

当然,如果拘泥于每笔每画一一对应,画画就太生硬了,也许几 笔之后就令人生厌。它的乐趣之一,恰恰在于脱开制式,徒手摸索,寻找手和眼的配合。而所谓创作(而非闯作)大都在无数磨合之中诞生,在画者养成了肌肉记 忆,物象记忆之后,他(她)才完全能自如驾驭形貌设计,能不能到达这样的灵悟,根本不要太介意。翻翻大画家们的笔记本,天才绝非一日之功。我们学画,过不 了线条的坎,就想想后援,然后转战其它,迂回营救,当然更不妨集中火力,务求攻克。

无他,惟手熟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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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画答问

  1. 你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开始画画的?目前已持续了多久?

我小时候学过一阵,大约从五岁到十岁。但我很明确地知道我和有的同学的差距,她闭着眼睛画得像模像样,我不行,天赋这件事曾让我颇懊恼。十岁以后大概因为我这种现实的认知,再加以功课为由,我就不画了。多年以后,包括去文艺之都如巴黎罗马,即使常常被艺术类创作吸引,我还是没有再画。直到两年半前,我觉得我女儿上美术课进步不大,不知是她的缘故还是老师方法不当,就兴起了陪她学画的念头。开始了就没有再停下。

  1. 你是以什么方式开始的?素描、水彩、彩铅、还是油画?为什么?喜欢画些什么内容?

我从小就比较喜欢看人,虽然重新开始画画后可是说是大开眼界,许多视而不见,物的细节我会琢磨,这是油彩的哪一层,或者风刮过的水彩云诸如此类,但更注意人的面部。开始是素描,一方面这是线条明暗的基本训练,我感觉不可以绕过,另外它省掉了显像色彩的纷扰,许多画家正式作画之前会在小方纸上草涂,确定形象特征,还有就是重要色区。再一个客观原因,我整块画画的时间不多,整的是等孩子上课外活动课的时候,我觉得一笔一纸比较方便,素描恰好合适。

  1. 你是怎样练习画画的?是否还采用过其它学习方法,如学院派的入门方法画石膏像、欣赏大师作品、阅读理论书籍、拜师学习等等?

主要看书,有时去youtube上找找视频。我订了一年的The Artist’s Magazine,依此找画家的网页或书籍线索。喜欢与否一种画风,就像和人是否投缘,几乎一望而知,哪怕必须得再见钟情兜圈子,幅度不会太大。喜欢的就多留意她(他)。

  1. 你有喜欢的画家或插画师吗?为什么喜欢他们?

油画喜欢Chris Saper,她也画粉彩和水彩。她的画面效果和Vladimir Volegov,Everett Raymond Kinstler,甚至Pino Daeni近似,但画家往往不出书教授画法,她出书,读她再看其他人的作品,会增进理解。

水彩喜欢Soon Warren,很写实,也加入了设计纹理,Elizabeth Kincaid的色彩极明亮,不过她大幅遮盖的办法,不是太赞同。还有Liz Donovan,她的颜色比较旧兮兮,维梅尔那种。水彩书一般容易招人亲近,还在发掘画者。

Fabrice Moireau的水彩本子都很好看,不过我不觉得是学习典范—他已是自在地随手记录,也深习着色和留白对比之妙,这种特容易也特不容易,我还是欣赏为主。

我平时看的其他书如附插图,或根本就是绘本,我也比较在意是否接收他们的风格。有帮孩子存图的意思,比如宫崎骏的书我买过几本。

  1. 在练习的阶段中遇到过什么样的难题或瓶颈?如何解决?

素描的排线,水彩的水纹控制,油画的拌色,如何破解皮肤,类似问题挺多的。有问题会时不时想一想,但没有太执着一定要一次解决到什么程度。比如皮肤的色温这件事,我请教过我女儿的老师,她其实一而再跟我讲冷色底色很重要,可是我没有质的体会就做不到,而且尝试时本来就拘谨,微小的色差反复涂,画面不显著。我是画过一些日子之后慢慢想清楚的。说服自己,悟到关键,这一关教是教不会的。可以重复使用的经验需要时间和练习来积累,不必着急。

  1. 你觉得天赋在画画这件事中重要吗?

有天赋当然很好—最好有天赋,少走好多弯路。但天赋也谈不上天堑,持久的意愿和练习可能会改变很多事。

  1. 画画这件事因何吸引你?你从中收获到什么(没有也没事)?

美术里有各种可能,画画就像探险,日常没有这么频繁的新鲜感。另外,浊事缠身,下班回来画两笔,好像能解乏。

  1. 你身边还有像你一样零基础学画的成年人吗?能否推荐给我?

这不大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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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者不言

这周借到Everett Raymond Kinstler的画册,基本上复印了年余前在The Artist’s Magazine的初见。他师从Frank DuMond,继承其大都会的画室,早年炭笔钢笔配图,硬朗干脆,后专攻人像油画,书中画布不乏熟脸,比杂志多几张过程图和大块风景。成书时的 Kinstler正值青壮,而艺术家杂志取片,已然退休油漆工形象。画风逐成气候,悠哉悠哉岁月向晚,论著就吝奉。当日仰止,偶尔也摸到他的网站学 习。进步寥寥,不过至少明了笔触,选色有交集,步骤能认同。太delicate的部分,即使落成文字,恐怕也偷师不得。假想如我来画,多半仍滞留于 awkward stage,然后缩手缩脚四不像吧。

再一位是Vladimir Volegov,一早在虫虫老师的选画里见过一张海边少女,过目难忘。Facebook上除了万人迷小狗Boo,我只关注他,还因为他的名字,国籍,曾东 扯西拉到Marc Levy笔下那位历尽患难,挥色奇异的的画家(见La Prochaine Fois)。Volegov比较慷慨,隔一阵放送一段作画视频,尽管快进,仍是透露了人像变换的基底色–这个我最着迷,–紫黑,灰绿,赭石,应对冷暖 光打在对象上的晴雨质地。轮到局部笔触,色温,晕染,处处是谜。他也做些小雕塑,台灯之下有条不紊地扭钢丝捏躯壳吹头发,比画画时多了根烟,差不多的默然 专注,视频似乎和盘托出了一切玄机,又当然什么都没交代。

这两年翻看图册,网上看图远多于其它。我常希望心仪的画者加入文字行注,分享技术 自然好,聊聊别的也欢迎,比如着笔时层层叠叠的心思,和画中人有没有交流,好像Giovanni Civardi在速写集子里描写蒙马特流动的人潮那样,画者与环境,与分身自我的高速激荡。可是我也知道,无论技巧,意念,还是余料,过程中即使清晰地左 右画画的人,守候过汹涌的灵性洪流,它们酵酿的结果必然在言语之外,形形色色。画者很可能根本来不及以言语捕捉下意识,而习惯无声地致力于它。画技书等于 二次梳耙,过分理智而理想,哪怕有心相授,最巧智最激动最技巧也最不技巧的奥义还是难以重现的,更不具备诉诸语言的通渠,落差的质往往被安抚地解释为不足 量。所以无论谁都会建议,请多练习,修磨出成例概括不了的那点自在的自己。练习则更不宜分神,我觉得我越想越多,越写越少恐怕有这里的直线原因吧。

An illustrated Life有云“Drawing is a mystical activity that makes places holy when and where it is practices”,太高大上,也太云山雾罩了,不过不可否认,画画有其妙不可言的东西,或许庸常运作亦如是,只不过我们得依靠日常轨道之外的活动才能 察觉,文字,美术,音乐诸如此类。最近琢磨人脸肤色,Chris Saper的书帮助很大,画时不画时都爱翻翻,虽然总不免索性放下一气胡涂。我甚至以为她可为Kinstler,Volegov做技术代言,可是久而久 之,眼角余光又从文字析义,定规的色谱回到蕴藉无穷的画面本身。我还是那个乖乖的,参悟中的看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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